新年剛過,新能源汽車市場風云突變。2月18日,龍年春節后首個工作日,高合汽車召開內部大會宣布“停擺”,即日起將停工停產6個月。之后,高合汽車創始人丁磊現身高合上海總部并表示,高合汽車自救的窗口期最多只有三個月。
作為高合汽車工廠所在地,鹽城無疑是危機的“風暴眼”。為應對華人運通(江蘇)技術有限公司(即高合汽車鹽城工廠)停工停產的沖擊,近日,鹽城市經濟開發區管委會已成立由人社、經發、信訪、司法等部門組成的服務專班,協調解決職工薪資問題,并協調其他企業提供就業崗位,幫助員工就地就業。
回望過去幾年,新能源汽車市場大浪淘沙。長三角區域內,威馬、博郡、拜騰、賽麟、游俠、天際等新能源汽車品牌紛紛倒下。類似事件若處理不當,除了在短期內影響地方就業和稅收外,長遠來看或將帶來國資投資虧損、產業鏈受創等問題,進而導致地方發展規劃受阻、投資吸引力下降等潛在風險。這時,誰還記得,這些車企曾是各地競相爭搶的“香餑餑”。
就在高合汽車“停擺”的次日,比亞迪打出“電比油低”的口號,隨之多家車企官宣降價。慘烈競爭下,淘汰賽已經開始。如今,“押寶”新能源汽車賽道的長三角城市過得怎么樣?記者赴鹽城、常州、合肥等地采訪,尋找“押寶”背后的城市發展邏輯。
都有“主角夢”
在長三角采訪時,記者時常聽當地干部感嘆:“當年我們也曾極力招引某某新能源整車項目落地,只是……”“只是”之后,多是意難平。
近10年來,長三角不少城市競相爭搶新能源汽車項目落地,你方唱罷我登場,各地都有一個“主角夢”。這一現象傳遞出的是城市在轉型發展中的焦慮感:生怕錯過新能源汽車新“風口”,仿佛一座城市若是沒有一個汽車生產基地,就將落后于區域發展。
在此背景下,一批項目先后落地長三角:2014年,“哪吒汽車”母公司合眾新能源汽車有限公司在浙江桐鄉成立;2015年,浙江零跑科技有限公司在杭州成立,同年天際汽車科技集團有限公司在紹興成立;2016年,蔚來汽車與安徽江淮汽車達成戰略合作,同年威馬汽車牽手浙江溫州,項目落地甌江口產業集聚區,當年8月,總部位于北京的理想汽車首家工廠在常州武進開建;2017年4月,游俠汽車與浙江湖州吳興簽訂工廠建設合作協議;2018年6月,拜騰全球總部落戶南京,成為落戶江蘇的首個新能源車企總部,同年7月,特斯拉超級工廠落地上海臨港。為了吸引這些項目,不少地方政府通過投資平臺,以出資、出地、出資源等方式參與其中。
整車項目先后落地長三角城市
為何各地都特別鐘情于爭取新能源整車項目落地?有地方政府工作人員解釋,整車項目是地標性項目,其品牌效應和影響力強,對于挖掘和打造城市品牌大有裨益。珠玉在前,比如被人津津樂道的合肥和蔚來的故事:2020年,合肥主導國資戰略投資蔚來汽車,不僅讓當時陷入現金流短缺困境的蔚來絕處逢生,更讓這座“最牛風投城市”成色更足,刷足存在感;再比如新晉GDP萬億城市常州與理想汽車的故事:擁有理想汽車的常州于2022年提出打造“新能源之都”目標,今年江蘇明確支持常州打造“新能源之都”城市名片。
除了品牌效應外,整車廠這樣的“火車頭”項目落地,也能有助于地方完善汽車產業鏈,收獲更多經濟效益。先說合肥,當地干部透露,蔚來汽車中國總部落地合肥,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大眾汽車新能源項目簽約落地合肥,同時新能源汽車產業鏈企業正不斷向合肥以及合肥都市圈聚集,在合肥大力助推下,去年新能源汽車已確定為安徽的“首位產業”;再說常州,在整車廠的馬太效應下,去年當地新能源產業產值達7681億元,其中新能源汽車及汽車核心零部件集群規上產值達4658億元,這些成績成為2023年常州邁入“萬億城市”的關鍵。曾經,常州因為落后于蘇南其他地區,被調侃為“蘇錫無常”,如今當地干部笑言:“常州抓住了、趕上了新能源風口,也就縮小了與蘇錫間的差距。”
隨著近年來新能源汽車在市場中不斷洗牌、出清,產業“亂戰”局勢逐漸明晰,常州、合肥等城市成為脫穎而出的“勝出者”,未能突圍的“失意者”則不得不為“押錯寶”買單。
2019年下半年,曾被稱為吳興區“首個百億級項目”的游俠汽車徹底爛尾,正當湖州市政府同意為其兜底前后,又傳出吳興與當時資金鏈緊張的蔚來汽車接洽,或許正因此前樂視汽車德清項目銷聲匿跡、游俠汽車失敗經驗歷歷在目,最終蔚來汽車被湖州拒之門外,湖州的新能源汽車夢連連受阻。
合資車時代,鹽城是江蘇的汽車重鎮。幾年前,面對悅達起亞銷量疲軟的現狀,傳統車企高管出身的丁磊創立的高合汽車曾寄托著鹽城汽車產業新生的希望。2019年起,高合汽車與江蘇悅達集團、江蘇悅達起亞達成戰略合作,決定升級改造悅達起亞一工廠原有燃油車生產線,成為當地智能制造標桿和新舊動能轉換典型案例。但如今陷入泥沼的高合汽車顯然難以再承擔如此重任。
如今,回望這些“敗局”,上海市科委新能源汽車產業專家、上海新能源企業冠蓋科技CEO劉波表示,對于整車項目的落地一定要科學系統考慮地方稟賦能否支撐整車企業發展,包括產業基礎、資金支持、稅收政策以及人、土地等生產要素。常州市工業和信息化局產業政策處處長孫志宏認為,地方招引整車企業落地,必須要考慮其與城市定位、產業定位的匹配度如何,而不只是“當地能提供便宜的土地和人力資源”。
跨過“盈虧點”
一提起常州引入理想汽車,總繞不開3張PPT的故事。2016年,當時的車和家公司負責人,也就是后來理想汽車創始人李想帶著3張PPT來到常州,最終獲得武進資金、廠房等多方面支持,并順利落地,讓PPT變成產品。
合肥投資蔚來汽車的故事同樣傳奇。此前蔚來因為現金流短缺陷入生死存亡的危機之中,當蔚來找到合肥時,這已經是這家企業接洽的第19座城市。然而,就在合肥投資蔚來兩個月后,蔚來汽車股價絕地反彈,走出了一條令人驚訝的上升曲線。
在這些故事中,常州和合肥似乎全憑運氣在“豪賭”,但復盤整個過程,業內人士認為,這是有理有據的“博弈”——背后是其產業基礎支撐和轉型升級需要。
2020年,合肥和蔚來自接觸到項目落地僅兩個多月,時間緊,任務更重。其間當地產業團隊要拆解其研發供應鏈、分析國家相關政策、組織全國行業頂級專家論證分析,最終結論是“不投是最大的風險”。
“古有‘千金買骨’的故事,花費重價購買千里馬的骨頭,形容求賢若渴。”采訪中,合肥市經濟和信息化局汽車產業處負責人潘澄海用“百金買駒”來形容合肥引進蔚來。“這還不值得嗎?”潘澄海反問道。
從目前的發展來看,這筆投資不僅獲得了實實在在的盈利,其帶動效應更是不言而喻。率先布局安徽的蔚來汽車首席執行官李斌,曾在多個場合為合肥“打廣告”,并說服比亞迪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裁、安徽鄉賢王傳福到合肥投資,如今該項目已是合肥打造“新能源汽車之都”的主力軍。
2023年4月20日,合肥新橋科技創新示范區的蔚來第二先進制造基地。 視覺中國
“百金買駒”之后,合肥還有一套組合打法。在投后服務中,合肥專門在合肥市經濟和信息化局設置市場拓展處,組織開展產業配套供需對接活動;在合肥市發展和改革委員會設有“為產品找場景、為場景找產品”的場景創新處,雙管齊下,推動新能源汽車產業發展。據合肥市經濟和信息化局市場拓展處處長陳華東介紹,近年來,合肥每年都會舉辦多場整車與零部件企業的對接活動。去年4月,合肥舉辦合肥新能源汽車產業供需對接會,前一天還在上海參加車展的大眾高管,次日就趕來參會,無縫銜接。
常州則有另一套秘籍。常州當地干部總結成功經驗,最關鍵一條是政府在企業發展中舍得給政策、給服務,同時又做到“有事必到、無事不擾”,讓企業心無旁騖參與市場競爭——一句話,將市場的交給市場。落地常州后,理想汽車也曾一度面臨產品不被認可的時期,隨后企業果斷調轉方向,押注增程式電動SUV,雖然該技術被指“技術落后”,但依然收獲了市場認可。如今理想汽車已實現盈利,地方政府也就跨過“盈虧點”,迎來收獲期,實現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的“雙贏”。
2023年12月10日,理想汽車常州智能制造基地的生產車間內,機器臂在組裝新能源汽車。 視覺中國
除去復雜的計算、風險的權衡,劉波、孫志宏、潘澄海等人都一再強調創始人團隊的重要性。針對創始人團隊,劉波提供了一個簡單的參考畫像,即看該團隊是否曾跑通企業經營中的“從0到1”,也就是是否從頭創立并成功經營過一家企業,比如造車新勢力頭部品牌“蔚小理”(即蔚來、小鵬和理想)創始人都曾經歷過一次完整的成功創業。
坊間還有一種說法,傳統車企高管跳出來造車的很難成功——他們未經歷過挫折教育、造車思維老派且容易理想化,不過也有人補上一句,“跳出來做零部件成功的不在少數”。
做好“名配角”
能把零部件做好當然是一種成功。
有個冷知識:去年,常州產新能源車、整車數量均位居江蘇第一,自然是汽車產業鏈中的“主角”,但若論新能源汽車產業集群產值,第一則是蘇州。也就是說,雖然蘇州沒有知名新能源車企,但其汽車產業實力雄厚,不少企業即使是產業鏈中的“配角”,也是舉足輕重的“名角”。
新能源整車項目固然重要,但當整車項目落地可能性越來越小時,“配角”的機會反而來了。據劉波預測,新能源車關鍵零部件尤其是電池、電機、電控等“三電”,以及線控底盤、線控制動和電動空調等依舊有不少機會,地方政府不應只盯著整車企業,而應該“投小、投早、投硬科技的零部件企業”,完善科技創新生態,培育更多單項冠軍企業,打造更多“名配角”。
在新能源車領域,配角做成名角的案例不少,寧德時代、華為都是其中代表。近年來,寧德時代因掌握新能源車三大核心部件之一的電池,讓眾車企為其“打工”,甚至有了“寧王”的稱號。
長三角也有先例。2015年,尚處新能源汽車產業爆發前夜,常州推進新一輪十大產業鏈建設,特別將“汽車及零部件產業”調整為“新能源汽車及汽車核心零部件產業”。當年,金壇一次性拿出相當于當年財政收入近八成的資金從河南洛陽引入中航鋰電(即中創新航前身)項目,在9座城市參與的爭奪戰中勝出。兩三年后,當中航鋰電洛陽總公司面臨巨額虧損并有意出售時,金壇再次抄底,如今中創新航穩居動力電池裝車量全國前三,僅次于寧德時代和比亞迪。
長三角要打造世界級新能源汽車產業集群,需要各城市拉長長板并貢獻長板。比如,在制造環節,目前通過與理想汽車合作研發,以浙江吳興企業孔輝科技和上海松江企業保隆科技為代表的國內空氣懸架生產企業,正讓原本百萬元豪車才配備的空氣懸架,用在三四十萬元級別的新能源汽車上。
與此同時,不少長三角城市正瞄準新能源汽車“微笑曲線”的兩端——研發設計、智能駕駛等高附加值的新質生產力領域。記者在常州、合肥采訪時注意到一個細節:兩地除招引整車制造項目落地外,均注重創新團隊、功能在當地落地。以往常州僅作為理想的生產基地,其研發主要在北京、上海,孫志宏透露,接下來理想汽車將加大對常州研發中心理想創新實驗室的投入。與此同時,潘澄海告訴記者,合肥正著力招引原本集中在上海、北京的整車設計研發端生產性服務業企業落地,促進合肥原創新產品誕生。
在這些點點滴滴的改變下,長三角正形成新能源汽車“4小時產業圈”,即一輛新能源車從硬件到軟件、從設計到制造均可在長三角4小時車程內完成。難怪王傳福感嘆:“在長三角落戶的企業家是很幸福的。”
一個城市不可能抓住所有風口。長三角更高質量一體化發展更應避免城市定位趨同、產業同質,城市群的意義就在于各領風騷數年間,各地不斷攪動一池春水,造就如漣漪般一波接一波的波浪式發展。
以蘇州為例,這里雖然沒有知名新能源整車廠,卻有一批科創板上市企業,尤其是以生物醫藥為代表的未來產業。采訪中有人反問:誰又能說蘇州“押寶”生物醫藥產業就沒有遠見,就不會推動乃至牽引未來長三角新一輪發展?